沈星河覺得心像是被馬蜂蟄了一下，很疼。

她抱著他，語氣緩和了很多：“好了，我只是要洗個澡而已，瞧你緊張的。大不了，你看著我洗，絕不會讓水碰到我的手好了。怎麽樣？”

陸昭虞似乎突然間變成了孩子，擡起那雙紅紅的眼眸，語氣倔強：“你一點也不臟，真的，星河，一點都不臟。”

沈星河點點頭，下了床，去浴室。

陸昭虞給她放了水，細心幫她脫了衣服。她很快地躥進水裏，把受傷的手搭在浴缸外，沒受傷的手在自己身上搓洗。

陸昭虞不說話，看到她目光有些呆滯，然後，微微放出了光彩。

沈星河看到了什麽？

陸昭虞不知道沈星河的視線裏，浴室裏的白霧升騰著、繚繞著，但是沒有從通風口裏飄走，而像是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捕獲住了，開始朝著沈星河的方向撲過來。白霧聚集在她周圍，手上、身體、脖子……

沈星河覺得有些窒息，瞪大眼睛看到浴室鏡子裏的人開始發生變化。像是忽然間有了生命力，生出了和她本人不一樣的表情。

那表情是多麽的奇怪啊！

對方的嘴唇勾著一個愉悅的弧度，仿佛遇到了什麽讓人十分開心的或者十分有趣的事情。可是，那高興很快逝去，因為她秀長的眉梢痛苦地垂了下去，仿佛在承受什麽無法解決的事情……

她一會兒哭，一會兒笑。

那笑聲有些淒厲，傳到沈星河的而過中，眼裏卻在鏡子中的面孔上肆意地流淌。

沈星河怔楞地擡起手去摸自己的臉頰，最先摸到的是她自己的唇。平緩的，沒有愉悅的弧度，她知道自己正面無表情。

沈星河手指下移，又摸上了自己的臉頰。

幹幹的，她沒有哭。

像是忽然醒悟到了什麽，她的唇角挑起來，對著鏡子中的面孔，笑的狂妄又哀傷。

“哈，是你啊。”

沈星河眼淚流出來，然後，將自己漫進水裏。

她出現幻覺了，

躁動郁郁癥患者會伴有幻覺、妄想等精神病性癥狀。

她……跟精神病沒什麽兩樣了。

陸昭虞知道什麽都瞞不了，自己也無法當做什麽都沒發生了。他把她從水裏拉起來，緊緊抱在懷裏安撫：“星河，你別怕，我們治療，我們吃藥，會好的，很快就會好的。”

沈星河不說話，依偎在他懷裏，像是個木偶娃娃。

她不肯治療，但是，被醫生強行帶進醫院。

她哭著對陸昭虞說：“我不是精神病，你放我出去！”

陸昭虞沒有答應。

沈星河在醫院接受治療，面色蒼白的像只鬼，她問陸昭虞：“我什麽都沒有，你還要我嗎？”

陸昭虞點頭。

沈星河冷笑：“要我什麽？要我這扭曲而癲狂的愛嗎？”

陸昭虞說：“嗯。”

沈星河沒有辦法，終究還是開始治療，開始吃藥。

她不知道陸昭虞從哪裏請來的醫生，開了好多藥給她。她很聽話，麻木地吃著，表現的像是乖巧的孩子。

比如此刻：她拿著塑料瓶子晃蕩著，像是小孩子在玩玩具。她丈量了塑料瓶子，大約有她的手指頭一樣高。瓶子表面是不透明的黑色，就連瓶蓋子也是黑色。她輕輕搖著，放在耳邊聽那藥丸發出的大小不一的碰撞聲。

沈星河坐在病床上玩塑料瓶子，手指轉了轉蓋帽，蓋子就被打開了。

她探著腦袋，往塑料瓶子裏瞅。大的、小的、白的、黑的、紅的、還有黃的，各色的膠囊和藥丸令人眼花繚亂。

“乖，每樣都要吃兩個，自己數一下。”陸昭虞摸著她的腦袋，低聲誘哄。

沈星河沒說話，將瓶子裏的藥全倒在了掌心。然後，有些蒼白的唇微微開合，慢慢梳著：“一片，兩片……七片、八片……十五片、十六片……”

她數了滿把的藥片，然後，一股腦兒往嘴裏塞。

很苦。

她痛苦地接過陸昭虞遞過來的水，大口大口喝下去。滿杯的水喝光了，口裏的苦味還沒有消散，

沈星河吃了藥，躺在床上睡覺。男人握著她完好的手，指腹在她掌心一筆筆畫著。

她無聊地感受他寫下的字跡：沈星河，我愛你。

沈星河閉上眼眸，忍住眼裏的淚水。

沒有人會愛上一個神經病。

她告訴自己。

沈星河不知道自己在醫院裏住了多久，久到受傷的手都不再疼了。當然，每天都有好多人來看她，俊男美女很多，可她漸漸發現，好多人她都想不起是誰。

她腦袋反應很遲緩，記憶力似乎也不好了。

直到有一天，沈星河走進浴室，對著鏡子裏的人說：我要離開。

鏡子裏的面孔表情玩世不恭，眼睛帶著戲謔的笑。她說：你早該離開了，不然，你就會被他們給害了。

沈星河搖頭：我在治療。

鏡子裏的人大笑：傻！他們給你吃無用的藥，他們想你瘋瘋傻傻，就像唐睿安對你做的那樣。等你傻了，什麽都不知道了，他們就把你拴在床頭，像狗一樣對著他們搖尾乞憐。

沈星河開始哭泣：不會的，不會的。他們不會這麽對我。

鏡子裏的人一臉同情：你真傻。你忘了沈哲的下場了嗎？在精神病院裏，吃些亂七八糟的藥。他是怎麽瘋的，你心裏最清楚。可憐呦，你要和他一樣的下場。

沈星河一拳打碎鏡子，大聲尖叫：不！不會！我不會那個樣子！

鏡子裏的人兒變得猙獰，手背有殷虹的鮮血往下流。

浴室門被猛地踹開，陸昭虞闖進來，看到沈星河乖巧的笑著，舉起自己的手，很無辜的聲音：“不好意思，被鏡子劃破了。”

陸昭虞握起拳，掃了眼地板上的碎鏡片，有些事不用想也懂了。

她又在自虐了。

“疼不疼？我們去包紮下，好不好？”

陸昭虞溫柔說著，打橫將她抱起來。她越來越輕了，身體以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。那顴骨高高凸起，整個人蒼白憔悴，弱不禁風。

“你今天乖乖吃飯了嗎？美國那邊的醫師很快就來了，你不要怕，很快就好了。”陸昭虞一邊給她包紮傷口，一邊溫聲說話。

沈星河自住院後，就甚少開口。而他像是個話嘮，每天跟她交流，希望她能給些回應。可她太安靜乖巧了，能說個“嗯”也很難得。

可此刻，沈星河一邊看他包紮傷口，一邊笑著回：“如果你給我做飯，我不介意加個餐。至於美國醫師，其實啊效果不大。我感覺我這些天挺好的，那些藥也很有效的。”

陸昭虞已經好久沒聽她說這麽長一段話了，所以，一時楞住了。

沈星河說了那麽長一段話後，瞥了眼男人楞楞的表情，笑著偷了個吻。

“哈，怎麽了？驚得目瞪口——”

她話沒說完，就被一雙手臂抱了個嚴實。

陸昭虞似乎有些激動，語句都有些破碎：“星、星河……你再多說幾句，再多說幾句……”

沈星河暗暗翻白眼，心想：我這不正在說嗎？明明是你打斷了我啊！

沈星河掌嘴又要說，陸昭虞又開了口：“你要盡快好起來，我們可以舉行個婚禮，可以出國度蜜月。你不是想我們有個小房子，不需要仆人，不需要車子嗎？都有的，等你好了，都有的。”陸昭虞很激動，語速很快，聲音還很大。

沈星河：“……”

她掏了掏耳朵，覺得男人有時候也跟鴨子似的，呱呱的很吵。當然，她沒有說出來，而是轉了話題：“賀宸今天來了嗎？他不是會拍照嗎？你讓他給我帶些照片來，要那種有風景的。我每天出不去，很無聊的，可以看看。”

完美的借口。

賀宸其人，聽說沈星河住院，就來過兩次。奈何沈星河傻傻的，呆呆的，根本不搭理他，搞得他甚覺沒趣，也就不愛來了。

不過，雖然賀宸來了兩次，但每次來，都會帶一些自己拍的照片給她看。目的當然是炫耀自己的拍攝技術，順便勾搭沈星河給他當模特。

所以，沈星河今日提到賀宸，提到她想看他拍的照片，並沒有引起陸昭虞的懷疑。

而關心則亂的他得知沈星河想見賀宸，還很喜不自勝地說：“好好好，我這就打電話讓他帶些照片過來。”

沈星河已經很久沒和除他之外的人交流了，想見賀宸，也是她打開內心世界，想要走出來的預兆。

可他哪裏知道，這只是沈星河想要離開他、離開醫院的一個跳板。

倘若他知道，該有多傷心？他費盡心思、衣不解帶去照顧、去守護的人，內心深處竟把他當做危險分子，時刻想著逃離他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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